父親無法接受的事實和精神打擊

　　作者：郭喜林 稿源：時評界 編輯：洪小兵

　　人們常說，家丑不可外揚。但是，父親臨終前卻對我說，有些家丑如果不記錄下來，就無法讓子孫后代從中汲取教訓。因此，他讓我選擇適當時機把不該外揚的家丑告訴后人。

　　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是忍饑挨餓的特殊困難時期。因此，生產(chǎn)隊地里的玉米和谷子經(jīng)常被盜。而且，生產(chǎn)隊長感到納悶。因為，在地里干活，生產(chǎn)隊指派專人把早飯和午飯送到地里吃，沒有發(fā)現(xiàn)哪個人的飯是用新玉米面和新小米做的。

　　于是，生產(chǎn)隊長組織人員扛著梯子，等人們?nèi)胨蟀胍谷タ梢蓪ο蟮亩沁M行仔細偵察，看看究竟是誰偷了生產(chǎn)隊的玉米和谷子。一旦查出來，就要讓大隊召開全村群眾大會進行批斗。

　　父親說，那是1972年秋天的一個深夜，他和我母親聽到自家二樓陽臺上有人來回走動。于是，就裝著睡覺。陽臺上的幾個人以為屋里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他們就打開手電往屋里來回照，看有沒有玉米棒和谷穗什么的。由于他們什么也沒看到，就從陽臺的欄桿上往外爬。就在這個時候，我母親忍不住了，用勁咳嗽了一聲，并大聲說：“注意安全。”

　　當那些人走過之后，母親說：“人家把你這個大右派當成了小偷。還半夜三更登梯子來家查。既然懷疑咱，咱家又好欺負，為啥不白天來查呢?”父親說：“他們也拿不準。所以，只能用偷偷摸摸的方式。”

　　沒想到，這個事情剛過去兩三天，母親就聽別人背地里嘀嘀咕咕說，有人逮住我三伯偷了生產(chǎn)隊的玉米，晚上可能要開批斗大會。母親把她聽到的信息告訴我父親，父親感到莫名其妙，他反問我母親：“是不是你聽錯了?三哥膽小怕事，不愛說話。怎么會干出這種事來呢?”母親說：“我沒聽錯。嘀嘀咕咕的幾個女人見我路過，還放大了嗓門，人家恐怕我聽不見。”

　　果真如此，那天晚上大隊召開群眾大會，批斗對象就是我三伯。而且，那天晚上我也擠進了會場，就是想看個究竟，為啥三伯會去偷隊里的玉米;而且，在批斗大會的主席臺前擺放著兩簍金黃的玉米棒。之外，還有口袋已經(jīng)脫粒過的玉米。

　　沒想到，向來膽小怕事的三伯在被批斗后的第二天就臥床不起，不能去地干活了;沒想到，三伯持續(xù)兩三個月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我問我哥：“三伯真的有病了?”他說：“真的有病了。沒人躺在床上兩三個月裝病。”于是，有一天下學之后我直接去三伯家看他，我小心翼翼走到床前問：“三伯你好點了沒有?起來曬曬太陽吧，院里的太陽可好了。”三伯聲音極其微弱地問我：“你吃飯了沒有?”我說：“剛放學回來，還沒回家。”他說：“趕快回家吧。別讓你媽擔心。”

　　又過了一些日子，我中午放學又去看望三伯。跟走到院里，三娘問我：“你爸在家不在?”我說：“我沒回家。”他說：“那你回家看看，你爸在家讓他過來，你伯想和他說話。”

　　記得，父親當時剛從地回來。聽說三伯想和他說話，他急忙去了。他說他知道，我三伯的病越來越重了，連飯也吃不進了。

　　父親說，三伯用微弱的聲音嘮了幾句家常，然后嘆了一聲氣說：“四弟啊，是三哥對不住你。”父親說：“三哥沒有對不住我。”三伯說：“你不知道，生產(chǎn)隊長三閻王問我，你認為誰偷玉米和谷子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就和他說俺家老四人口多，總是沒吃沒喝的。我是害怕人家懷疑到自己頭上。所以，半夜有人登梯子去你家陽臺上查看。我知道你寧肯餓死，也不會去偷玉米和谷穗。”父親不讓三伯再說過去的事，三伯卻堅持要說。他說：“四弟正在落難，當哥的卻落井下石，我真的對不起弟弟。而且，我也給自己的孩子抹了黑。我要是死了，你要照顧好你侄兒。”

　　沒想到，三伯和父親說過悄悄話三天之后，就去世了。而且，我三娘把三伯的去世竟然歸罪于我父親。她和外人說，不知道他四叔都說了些啥，他三伯就熬不住去世了。

　　父親臨終前和我說，不管你三娘說啥，我只能保持沉默。你三伯在臨終前能把真相告訴我，說明他并不糊涂，說明他敢于承認錯誤，說明兄弟們的情誼還在。而且，我三伯也承認過去父親在河南工作時給我奶奶的那份香油是三娘不讓給，不是他不愿給;而且，是他們把我叔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三四缸糧食吃了。老娘去世之后兄弟姊妹們召開家庭會議，沒承認是三伯的錯，三伯讓我父親代他向我叔說聲對不起。

　　父親說，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父親說，他從三伯家出來回到家蒙著被子哭了起來。他說，這是他人生中遭受的最大打擊。這樣的精神打擊，遠比造反派批斗時受到的傷害大。

　　父親說，當他把三伯說過的話告訴我叔時，我叔也是淚流滿面，不知道說什么好。

　　父親說，人活一輩子，說話辦事不能沒有原則和底線;人活一輩子，不能沒有志氣、骨氣和尊嚴;人活一輩子，不能毫無理由地出賣親情;人活一輩子，必須堂堂正正做人，認認真真做事。既不能欺騙自己，也不能欺騙他人;既不能掩飾自己的缺點錯誤，又不能向落難者落井下石。